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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创】 相遇

【原创】 相遇 

作者: 年少未说一字 / Ha_Her
发布时间:2014-12
“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。”

————




妻子生日,家务方面本已当惯甩手掌柜,今日却立志要自己动手做一顿丰盛晚饭,给她惊喜。正正经经来到菜场,却是瞬间看花了眼。好容易站定一个摊头,他摸摸自己油亮的头发,蹙眉支吾着,
“那个……那个什么,这个鱼怎么卖啦?”
老板比出手势:“五角钱。”
“喔……”铁林心中也无概念,眨巴眨巴眼,便低头准备着掏钱
“老板,有你这样斩人的伐?对面摊头只卖三角喏。”
闻声,铁林动作一僵。


老板不耐烦地甩手,“哦唷,先生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啦,三角?卖不了的卖不了的!”
身边喧嚣陡然被涤净,这一刻,铁林不敢回头。
不知鼓足多大勇气,他在恍惚中僵直地转过身子,身后,是那面熟悉的脸,眼角眉梢都盛满了笑意,“铁伯告诉我你在这里的。”
铁林不敢出声,只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光景。
“盯着我看做什么啦?”那人倒是自在得很,一如所有沧桑都未曾经过,一如最初的最初。
“喏,去那边摊头。”徐天指指对面反向,眨一下眼,“便宜!”
……

想让徐天帮着挑生日礼物,首饰店偏又远,铁林便向大头借来自行车给徐天用。
铁林却见徐天单手扶着车把,另只手垂在一边,模样甚是怪异。
见他用古怪的目光打量自己,徐天皱眉:“指头翘着老难看的呀,那干脆一只手握好了。”
铁林笑,右手握上车把,左手则僵直地垂着。
“那么巧,我也是。”






街道上,破旧的两架车,车上普通的两个人,都垂着一只手臂握把,闲扯着些擦肩而过的人不会在意的话题
“……我搬了地方住你也晓得?
铁林的车把上挂着一条鱼还有小菜。胖头鱼是新鲜的,三角的,便宜了不少,他也就余了些买小菜的钱
徐天不好意思地笑笑,像过去那样露出排齐整的牙齿:“我去了你以前弄堂。你杀了日本人后逃走一阵子,邻居们是不敢讲的。没办法,我观察了他们一段时间。幸好,铁伯是个好邻居,走时留给隔壁一包茶具。
铁林没懂。“老铁留了茶具怎么啦?
“茶具没怎么。铁伯爱茶,还特地用报纸把心爱的茶具小心包好来。而邻居盼你们早日回来,报纸也就一直没有撕开过……
一提“报纸”,徐天没有往下说,铁林已经懂了:他一准又在那张临搬家前用过画过的报纸上搜集到了什么
“也是碰运气,虽然后来又经几次周折,没想到最后还是找到了你,”徐天想了想,补充:“找到了你家。”

“那,上次我去吃老酒被你碰到,不是巧遇咯?”
不知为何,铁林别扭着,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。
“是巧遇。”徐天实话实说。“那时候我还没找到你家。我有正事的,现在在一所私立小学教书。那天下班路过,想起来几年前的光景,那个酒摊我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”
“……那天还没和你说上两句我就被便衣们拽走,若不然你也不必推案子一样,住哪里我直接讲给你听不就好。”铁林故作轻松地笑着,搭话时明显躲开了什么。
“嗯,是。”
铁林没有同他讲,那天自己喝了几杯就醉了,醉的一塌糊涂。
当徐天坐在他的对面时,他还以为他出现了幻觉,而且还很释然地一边喝酒一边和自己幻觉里的影像说:“天哥,你回来啦?来,这杯酒我敬你!……酒呢?欸你喝啦?!哈哈哈哈哈你不是一闻就醉的嘛怎么喝啦?……

要不是徐天亲口承认,铁林这一辈子都会以为自己在酒摊上做了一场梦,梦到天哥回来了,天哥喝酒了,天哥和他一起醉了。




柳如丝生辰,亦是徐天的“归期”。铁伯酒已微醺,对着徐天絮絮叨叨说个不停,说着这些年纷纷扰扰的时事变迁,念着柳如丝在铁家点点滴滴的好,徐天细细地听着,笑而未言。 
久别重逢,设在铁林家的这一席虽则朴素,却格外金贵。铁林知道。纵是酒醉的父亲再过唠叨,亦不忍惊扰
“送徐先生回去啦?”
熟稔的脚步声铺陈入耳,收拾着碗筷的柳如丝微抬眼皮,眼前正是归来的铁林
未得到回应,她也没多再言语,只顾着整理手下琐碎的碗具,下一刻,身后却顿感一阵温暖,沉默的他用右手揽过那纤细的腰身,静静拥她入怀。
她笑,放下手中的活,侧过脸偎着他,抬手抚上他经外头寒风吹拂、凉凉的脸颊,“怎么了这是?”
他摇头,动作极细微,怀内的她却能感觉到。
“肯定有事儿吧。”她放下手,转去覆上他拥她那只手,扣住那细长的指,“徐先生回来本是高兴的事儿,今儿个却破天荒似的,连酒都不喝。你说你这是怎么了?”
“我怕醒……”良久,他的轻声喃喃落入她耳里,却听得并不清晰。
“嗯?你怕什么来着?”她转头问。
“我说……我怕这是梦,我怕醒……”他低头,小圆鼻头在她颈间磨蹭,声音极轻,如尘埃碎进空气里,“天哥回来了,世道安稳了,我还有你。天呐,我是有多好的运气?呵,我都不敢相信了。看着你们三个人喝酒吃菜,我一滴酒都不敢沾,我多怕这是梦啊。醉了以后,睡一觉醒来,还想找你们呢,我爹用拐杖打打我,告诉我,这是梦啊戆头,叫你没事乱喝老酒。到时……我该怎么办呀?”
“你啊……还真是个戆头!”泪凝在眼眶,她用指尖抹去,回过身,紧紧抱住眼前人,“这怎么能是梦呢?我就在这里,就在这里,你听见没?”
他阖上眼,将吻深深落在她的发上。多少依恋,无须说。

“诶,我给你洗头好伐啦?”
“就你?”怀中的她破涕为笑,挑眉,“你能帮我把头发洗好?”
“嘿,还瞧不起人了……”皱一皱小眉头,铁林瞬间恢复往常的孩子模样,不服气地拉着柳如丝就往院里跑。
“诶我还没洗碗呐……”
未说完的话很快被笑声盖过,柳如丝便也笑,安心由了他去。

纤长的黑发被他笨拙地轻轻拨弄,浸到盛满水的脸盆里,发丝四散开来。
“呦呦,烫!”她嗔。
“啊?”他手忙脚乱地把长发重又捞出来,急乎乎地凑上前看她,”对不起啊烫疼了没啊?“
她见他紧紧张张着急模样,终于憋不住“噗”地笑出来,“哈哈哈,逗你玩呢。”
“啧,你这人……”他缩回身子,端起脸盆,轻轻晃着里头的水,倏尔想到什么似的,停下动作再又确认,“真不烫?”
“嗯,正好。”
“我就说嘛,我用手试过的好吧。”
“行,你行!”
“那是,保证你舒服……”

夜色仿佛也浸到了水里,她抬头看的瞬间,满眼尽是温凉。
他仍孩子气地在身后絮絮叨叨,感怀的泪水复又涌出,她用指轻轻拭去。没有让他看到。
人生若此,夫复何求。





柳如丝下厨,徐天帮厨,自然是做出了一桌南北合璧(那条胖头鱼摆在了桌中央)。
战争刚刚结束不久,人人生活拮据,有鱼有酒,实属不易,这一席若是放在安稳岁月,便称不得盛宴。
三人一起入座,菜还一口没动,酒已斟满。
有这醇醇浓浓的故人旧意,他们也无须在意口中是陋食是珍馐了吧。

为敬弟媳生辰,为敬大家相聚,徐天最后还是推不过如丝和柳伯,吃下了满满两盅酒。
他没看到铁林在旁边偏过头勾着鼻尖嗤嗤地坏笑,只是一门心思地纳闷:
并不遥远的以前,自己不是滴酒不闻的吗?

刺辣辣的滋味进了喉咙,徐天没忍住,伸着舌头忙不迭咳嗽起来,咳咳咳咳咳……
看他咳得把背躬了下去,如丝近前伸出手臂想帮忙;铁伯瞪圆了眼睛不知状况;铁林倒是扬起身子笑出了声。
铁伯拿拐杖抽他:“笑屁啊!吾老头子记性不好,侬也记性不好的?!人家喝不得酒,侬为啥个不提醒下!!”
铁林一脸委屈:“爸!是您说天哥回来了,这酒一定要敬的。酒是您举的,话是您说的,我哪能拦?”
铁伯气着,作势还要骂他——

“好啦!不就是两口酒的事吗?犯得着惹得鸡飞狗跳的?几年没见了,天哥来这儿干吗的?菜一口还没动,花大半天工夫看你们爷儿俩吵嘴?”
柳如丝很干脆的几句话在父子俩中间抛下,声音也不高,但利落得很。桌旁顿时鸦雀无声。
还是铁伯乖乖先杵着拐杖坐了下来,不过不忘多瞪自己儿子一眼。
“怪不得铁林,”徐天缓过劲来,对铁伯笑道:“多少辰光不见?又是弟妹生辰,这酒我该喝。况且,前些日子我已经接过铁林的酒,您和弟妹的酒,我自然也该接的。”
说话时,他的眼神中蕴着些迷离,目光已经漂游不定,脸色也和刚刚不大一样。
铁林看着徐天,心里翻江倒海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天哥真的醉了,吧。

待到远边的华灯初上,而弄堂里的灯倒是熄了好几盏时,老铁家里这桌才撤菜散伙。
徐天走到门口向一家人欠身道别,再三叮嘱不送,这才转身离开。

铁伯先回屋躺着去了,铁林夫妻俩站在门框下,目送徐天。
柳如丝看他两盅过后其实已经神色涣散,脚步轻飘,眼下他又踉跄着离开了铁家。她在铁林背后拍了一把,抬抬下巴示意:没喝酒的,还不送送天哥回去。
“不是我洗碗咯?”铁林笑嘻嘻地。
如丝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。

繁市传来了夜上海的靡靡歌声,在这条街灯昏暗的巷里,红灯绿酒显得遥远又飘渺。
“天哥……不要紧吧?”
铁林在旁边跟着徐天。看他酒后走路左右摇晃,一摆一摆的。
徐天摇了摇头。
“今天高兴。不要紧的,回屋里睡了就好了。”
铁林点了点头,两手插进口袋里,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。
过往好像不是自己喝多了就是他俩都醉了,貌似还没有遇到过像这样天哥醉着、他却醒着的状况。该说啥还是啥都不该说,铁林真是琢磨不好了。
他们走到巷口,徐天突然刹住脚步,先开了口。

“你回去吧,如丝还等你去洗碗呢。”
他停得有点猛,上身还惯性朝前栽了两栽。
听徐天这么说,铁林有点抓狂。“还是跟你一起回同福里吧,没见你这么醉过,要是你倒半路上,嫂子不会放过我,如丝更不会放过我。”
徐天笑了,没说什么,也没再拦铁林跟着他。
“有家真好,有你们真好。”
徐天低喃着,铁林却没有听见。

一路无言,徐天前面踉跄走着,铁林后面慢步跟着,就这样一直到同福里的时候,天色已经很深了。
还是那年的同福里,狭窄的砖头巷道,两边的商户对着人家、人家挨着商户,谁家饭菜的余香还飘在空气里,澡堂的热雾腾进了弄堂,朦朦胧胧中,铁林能看到尽头那座二层屋宅里发黄的灯光。
“天哥,我就送你到这里啦,改天会再来拜访,你赶紧进去吧,嫂子该着急了。”
铁林站在那里看着他,两手还在口袋里。
徐天醉醺醺地,也站在弄堂口怔怔地看着里面,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。
“天哥?”铁林走近些,觉得有些蹊跷,“需要我扶你进去吗?”

“铁林。那天晚上你问我,为什么你甚至都想到我已经死了,我却不愿意给你丝毫音讯,把你蒙在鼓里,让你痛苦了五六年……当时,我没答上来。”

徐天这番话一出,铁林心头一凉,惊愕之下,他不仅没过来扶他,反而趔趄着倒退了一步。“……什、什么那天晚上我问你?”
“我们都醉了,可有些话我却记得比醒时还清楚。你问我,我当时没回答你,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对。现在我又喝醉了,我想回答你,听吗?”
徐天扭回头,双眼惺忪地看着他。
铁林第一次见到徐天有这样的状态。他从来没有如此疲倦于听到徐天的声音。
“不。”铁林摇摇头。“给我回去睡觉,让嫂——”


“——我把你蒙在鼓里,因为我还想再见到几年之后的今晚,”徐天不给他执行这句“不”的机会:“我们一起吃饭,庆祝如丝的生辰,为各种奇怪的理由喝醉。”
徐天没有理会铁林渐渐冷得像铁的脸色,继续道:“家人都已平安,在上海我放不下一些朋友,尤其是你,我不想再见不到……”
铁林忍无可忍。
“——让我知道你他妈活着,关我自己能不能活什么干系!”
无可忍,他已经忍了五六年。

徐天摇摇头,安安静静地,“我走的路,和你不一样,铁林……”
见铁林急欲上前抢话,徐天一掌抵在他肩头,道:“铁伯嘴上总挂着打你个戆头,心里却最疼你;如丝那么爱你,扔了全部家当跟你过日子……我们中国人,家永远是最大的。”
徐天垂下头,额际短短的留海散下,“铁林,对不起。”

铁林抬起头仰望上空,轻声笑了起来,半响没有言语。
徐天看着他呼出的雾气在空中弥散,消失。
“……有什么可对不起的?日子安稳了,你活着,回来了,够了。如果这些都是我做的梦,那我知足了。”
铁林耸耸肩膀,又拉拉筋骨,做了个一切释然的动作,微微一笑:“回去啦!给老婆洗碗去!”
徐天不语,看着他慢慢转过身去,看着他在空中挥了挥手,看着他迈着有些吊儿郎当的步伐走出了弄堂口……
如果这些都是梦,铁林想,又何必要什么说法,要什么理由?好梦从来都是完美的。
别醒来。

徐天看着他拐过街角,消失。
铁林,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安稳稳得过自己的日子。太平岁月,跟至爱过油茶酱醋的生活,这是我愿为之付出的全部。

过了一阵子,徐天掉回头慢慢往家里走去。
他的脚步依旧轻飘飘的……
他知道,家门口一定有一个身影会望着他,无论他回来得有多晚。
那是他愿为奉献一切的初衷和归宿。

走近到能见家门的位置时,徐天才发现,今天站在家门口的有两个身影。
这么晚了。 
徐天怔在原地好一会,犹豫着这次该不该让田丹和孩子同时看到他醉酒归来的模样。


(全文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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